一年的文学面貌一定程度由发表与出版的秩序定义,作品不一定这年被写出,却在此时被看见。写作总是分别而独立,但这看似偶然的聚合编织着此刻的文学情状。
2022年,短篇小说既有对文学恒常之美的遵循,亦有关于新近生命经验与社会议题的探问。当作家写着他人与远方,必是在回应此在与此刻。这一年,叙事种种以具体生活为起点,以一个个瞬间的会心、恍然或沉默为踏板,起跳,跃入观念与认知之海。短篇是艺术中的“轻骑兵”,这一美好文学传统在过去一年里,兑现着写作者们关于文学的自我要求,出示着文学的理想主义。
具体的世界:“合租”作为叙事起点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当行走世界在现实中收缩可能,文字带来途径。有趣的是,白琳《维泰博之夜》(《江南》2022年第4期)与陈各《狗窝》(《收获》2022年第2期)将对于世界的张望和想象,处理为流动世界中的具体生活。年轻人的位移轨迹游标般细微挪动着对“大世界”的感知边界,这个“细微”和“具体”,从“合租”开始。
一幢公寓将几个年轻人集合在一起,作为当代生活真实具体的场景,“合租”的到来以及对合租生活的进入与展示,剥除了对海外生活景观化的惯性浪漫想象。这是这一代写作者的日常触及,也是他们的文学观念。
《维泰博之夜》是流动世界中的一瞬,由一场错误抵达绘出一帧小小浮世绘。故事发生在一个屋檐下的一个小世界,白琳将求学于罗马的中国留学生小群像以充满细节的笔力呈现,文字透着植物般的湿润与生长力。《狗窝》里合租室友都是外国人,“我”切近地目睹身边欧洲青年的日常起居与精神状况,并在社会阶层、女性处境里艰难而有力地更新自己。
这一年,写作者在观察周遭发生,名状新的经验。而越过合租,“我们”还将遭遇各样人生,张惠雯《朱迪》与东西《飞来飞去》分别观照不同文化语境、生活习惯带来的误解与隔阂。《朱迪》(《收获》2022年第1期)的故事发生在波士顿郊区,“我”租住的公寓与“朱迪”的家是驱动情节的重要空间。小说包含一个好看的故事,让人好奇美丽夫妇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与儿子的生活最终会走向哪里;小说还包含对人际距离的测量和审视,“边界”从物理走向心理,恪守和逾越在生活流中被反复打量,那些幽微得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欲望和心动隐约浮现。《飞来飞去》(《收获》2022年第5期)关于一个人从“世界”回到“家庭”。疫情期间,“姚简”回国照养病重的母亲,某种意义上成为他者文化的人格化形象,有意味的是,当个体从“大世界”回到“小世界”,文化冲击(culture shock)完成了溯洄。
新的生活经验在到来在发生,需要被看见。当一间合租公寓、一段具体时刻成为映照世界的小镜像,中国青年在世界中的流动经验、不同文化经验社会阶层者的处境心态便成为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参照系。
具体的人:执拗、可爱、明亮之力
形象是文学的永恒馈赠。而比欣赏、辨析、质询那些复杂形象更有力的,是文学让我们看见。这一年,我在短篇中看见沉默、残缺、执拗、孤独、被损害又别具力量、可爱、拥有明亮之力的人们。他们是执意改名字的老头儿,是一定要找到名字的老太太,是身上燃烧着一团静气的来自星星的孩子,是向一个又一个电线杆扑去、不住打量着世界的小孩。他们沿着情感的动线,向我们走来。
钟求是《比时间更久》(《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以“虚构”和“非虚构”两部分叙事,从一个名字的更改和对另一个名字的寻访,一虚一实补全着跨越半个多世纪的隐秘感情。小说拆解折纸般呈现着“虚构”与“纪实”两种叙事的情感强度,两者互为挡拆。虚构在真实注解的加持里,真实在娓娓虚构的铺垫中,隐忍又动人的情愫让两位老人并不清晰的面孔被爱照亮。小说并非关注老年人的爱情,而是让我们看见,爱本身之于人沉默的伟力。
来自星星的孩子是吉米,他“拥有真正的自我,以至于任何人想和他交流,都要遵从他的秩序”。常小琥《吉米,唱吧》(《当代》2022年第1期)是投向孤独症儿童的一束温柔注视。这是一篇用笔很细的小说,当吉米提起别人,叙事中从不使用人称,而是直接说出那些名字。观察落在小小人称上,这是文学“复述”生活的能力。文学总是应当看见强人世界之外的世界,复述明亮歌声之外的沉默之歌。
毛毛从辽京《关于爱的一些小事》(《钟山》2022年第5期)中向我们走来。他用小小的张望探看眼前,奶奶是移动的红色方块,妈妈是陌生,球球是最好的朋友,或者就是不会说话的毛毛自己。这是一个意外到来的小孩,被略为隐秘地抚养,安安静静生长,从农村到了城市,随妈妈生活在地下室里。可他的细微感知、好奇与善意、天真的执拗一点点消融着周遭坚硬,这样一个小孩他将如豆子般涨破自己的种皮,他将召唤更明亮的日子在爱的种种小事里,慢慢生长和到来。
还有一个小孩扁豆坐在田埂上,他总是向电线杆的尽头跑去,跑向爸爸。扁豆对爸爸的想念细密铺排在小小的生活里,他不声不响,细细品尝两粒藏在齿缝里的芝麻,那证明爸爸带着烧饼或者麻团,曾回来看他。和《关于爱的一些小事》叙事视角相似,汤成难《月笼大地》(《雨花》2022年第11期)亦从孩子的眼睛看出去,世界由内而外地袒露,留守儿童的乡野日常被裁为一枚剪影,抒情又脆弱,透着淡淡的温情的哀伤。
一位妇人走在乡间,她的故事关于寻找。夏天敏《我叫孙芸芬》(《当代》2022年第5期)讲述70多岁的妇人如何寻找并广而告之自己的名字。她的人生操演着一代农村妇女的轮廓,直到她执意要找到自己的名字。一个主体性从未被看见的女人,她要重新确认自己。她一路走,一路找,“托梦的事、去深山、去县城”,每次讲起来,都是不能省略任一环节的一套事。小说用“找名字”映照女人和自己一生的周旋,那也是对自己一生确认的努力。
两篇小说结尾,扁豆与孙芸芬都在乡村宁静月夜中第一次般体会着吹自内心的辽阔的风。也许,在当代写作者的潜意识里,那明月高悬、夜幕盛大的乡野月夜依然是抒情与乡愁的强大能指。
具体的背景:此刻的“海”
用什么更牢靠地锚定此刻呢?文学发明了意象。在月,在草木,也在海。这一年,我记得四篇短篇以各自方式写到“海”。永恒并显示于此刻,“海”附着或意味着什么呢?
“海”是盛大隐喻,是背景般的承托。在班宇《漫长的季节》(《十月》2022年第3期)中,“我”的生活里有一小片承包的沙滩,一位病重的母亲,一位几无交涉的丈夫,一段段海浪般起落的记忆。通篇第一人称叙事,抒情和缓,散射着阴天时大海的颜色,小说如一帧恍然梦境。海作为背景,将艰难日常照出宁静,也将失落者的心引向辽阔。
“到海边去”的诱惑总在生活里探头。肖星晨《冲浪练习》(《人民文学》2022年第11期)注视一个年轻女性在“海”与“岸”之间的游荡与试探。“怀孕”如伞兵突降周芸生活,她尚不清楚该怎么办。到海边去,下赌注般学习冲浪,当浪果真将她拍倒,当海从诱惑和想象具象为严峻处境,悬浮生活在那一刻和她一起重新回岸。小说清新勾勒着三个年轻人侧影般清晰的生活轮廓,也放大着三种年轻人在日常中的冒险与安守。
海有时酝酿灾祸。赵挺《海啸面馆》(《文学港》2022年第9期)像一场实验话剧,“虚幻生活”与“真实故事”两个平行世界自由交叉,“我”一边生活,一边在被冒犯的生活中“报复”般地创造,“故事”里,“我”向身边人一一宣布海啸就要来了。小说呈现着真实和真实、幻觉与幻觉的对垒,松弛笔调带来淡然而迂回的幽默。
更多时候,海是抒情,人类总是启蒙于海的细节。弋舟《拿一截海浪》(《钟山》2022年第3期)关于一个人被一片“海”与一截“海浪”所提示。小说始于一场山路车祸,以男人与被撞黑狗的对峙展开。他难以开车越过那片污迹,仿佛其中倒映着颓败的自己。小说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海,但结尾时,男人目睹山体如海浪般展开,无论献给女儿的砗磲海浪在震荡中是否碎裂,那都是大海投递来的一截启示。
写作者们不约而同走笔至海,这映照着某种审美传统的强劲甚至顽固。不妨将这些海的段落视为生活隐喻的一次次具象,而文学的重要使命正是向我们出示这样的段落。当静谧沉默的庞大存在被写作者从不同角度看见、以不同笔意状写,赋予它不同气息与能量,作为绝对意象,“海”与当代人的情感联结依然强大。或者说,那些浮游于日常的存在需要文学的认领与擦亮。
具体的媒介:“中间物”与“现代舞”
“意象”是观念的沉积,是约定俗成。写作者们为“大意象”增补具体而微的经验,亦着迷于创造自己的“小意象”。这一年,我还看见写作者们深深注视生活中“日常”与“不日常”之物,以此为桨,摆渡情感,驶向未知岛屿。
譬如冰箱。蔡骏《饥饿冰箱》(《上海文学》2022年第7期)幻想力飞恣,故事起点始于一台吞噬一切存物的“冰箱”,它是“我”与不曾谋面之人(或世界)的“中间物”。小说不断回到这台冰箱,同时回溯着一个家庭在一段时代的流离与生根。“饥饿冰箱”的存在不着边际又合情合理,它的兀自与作者零度的笔意让回忆如一场悬浮在苏州河上的腥腻梦境,离奇事情和内在安静构成奇异的美,周篇散射着少年又迟暮的节奏和气息。
譬如面具。徐则臣《玛雅人面具》(《北京文学》2022年第11期)从一场发生在奇琴伊察的奇遇勾连起一个消失的人与一段家族往事。雨林的溽热与聊斋的鬼魅周游于故事,“胡安”制作的玛雅人面具如一枚透镜,照见此刻与前尘,那是一个人隐身于世又被重新看见的唯一证据。
譬如并不日常的“铀”。索耳《与铀博士度过周末》(《花城》2022年第2期)记述“她”采访刚刚出狱的危险而天才的铀博士“小男孩”,并与他一起晃荡的周末。小说里没有分段也没有转折,切换梦境般展览着一个狂人的前半生。“铀”几乎是他与世界的唯一联结,成就毁灭皆因此。小说密集地释放信息和观念,叙事别具风格,显示着梦的混乱与逻辑。
那不同于生活日常、不同于线性逻辑的异质性,是文学里迷人的部分,短篇小说时常完成梦的演练。范小青《平江后街考》与牛健哲《造物须臾》正像恍然一梦,也让短篇小说跳出了现代舞步。《平江后街考》(《收获》2022年第5期)从一段失踪文档写起,以漫游般的逻辑推演展开人与记忆的搏斗。小说在换一种方式讲故事,讲的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可以被讲述或称为的故事。叙事不断偏航,向着交叉小径也向着人心曲折的皱褶游荡而去。《造物须臾》(《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创造了须臾之间人生可能经历的若干版本,在尺寸时空里重新调度自己与身边人、与整个世界的关系。这是一个异质性很强、辨识度很高的文本,是一场盛大的意识流。《平江后街考》与《造物须臾》是这一年短篇中的精灵,以叙事本身言说着叙事的可能与奇妙。
万物从时间中行过,上述篇目偶然聚合在2022年,它们是刊物和编辑的甄选,也是笔者趣味的潜意识停靠。这一年,文学期刊的如期在场已是一桩小小奇迹。借由这些具体光点,更丰饶、具有差异性乃至更野蛮的短篇现场将被我们识别。短篇将具体置于我们目前,并为一切创造景深。艺术作品的价值,与体量与创造时间无关,但总是与其带给情感的压力有关。在小说各门类中,短篇尤见艺术的密度。短篇的在场,意味一种目光的在场,一种文学方式的在场,一种趣味和立场的在场,一种文学选择的在场。
这一年短篇让我看见,写作者的艺术雄心是精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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